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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蒙中

初中时候，有回借到一期国画季刊《朵云》。封底是张山水，近景烟树迷离，远景在画面正中兀然拔起一座峰，构图夸张至极，却又让人觉得是在情理之中，整个米家山的横点画法，云水清润，逸笔古淡，文气十足，实在是喜欢。或许是天性使然，从开始学国画就不喜欢任伯年、徐悲鸿这类偏于写实的风格，对纯水墨的文人画却情有独钟。这幅画作者正是明代画家董其昌。

后来学四王画，体会到更多董其昌的妙处。四王中，王时敏清隽雅丽，王鉴从容淡泊，王翚精工斑斓，王原祁浑厚华滋。董其昌笔下四人的妙处都在，却更有四人所无的古淡生秀，稚拙超然。故宫藏有晚年他画给王时敏的一卷课徒稿，各类树石屋宇，自唐宋到元人，皆自如地取用熔冶。唐宋人笔下的刻画刚猛，元人笔下的枯淡谨严，被化到他松松透透、秀润轻灵的笔墨里。董其昌笔下没有一丝刻意造作，百炼钢作绕指柔，熟中熟作熟后生，到老年更是至于大化境界。艺术里有些东西是后天学不来的。如董其昌笔下的这种生，灵巧之极，却又会而不会，时显笨笃的笔调跟谁学得的呢？

从书画上看董其昌这个人，能看到几分柔婉，颓废而圆融，优雅而敏感，恬静而聪慧，更有超然物外的淡然与忧郁。混迹文坛和官场，八面玲珑，仕途顺达，酒色名利丛中过，笔下却是如此寂静安乐，清光似明月。笔墨最见人心性，可以窥见真修为。董其昌擅长的不是经营位置、刻画描写。他的画强调的是纯绘画的笔墨质感美，笔和墨本身的美感在尽量抛掉形色的羁绊后，中国山水画的笔墨精神，开始真正地走向独立与纯粹。仿佛塞尚笔下的圣维克多山，笔触叠加，油彩交错，看这样的画，整体是种美，看局部，也能获得特别的美感享受。

董其昌喜欢用一种紧密光洁、类似宋代金栗山藏经纸的加工纸。吴湖帆曾在《画禅室小景册》题跋上说其画纸用的是宋镜面罗纹笺。细看帘纹清晰，质地紧结，表面莹润光洁，因此墨彩氤氲，五色生辉，确实佳纸。明人屠隆《考槃馀事》有这类纸的加工方式，大约是黄蜀葵花根捣汁加水刷纸，再叠起来槌打，植物胶质和淀粉使纸张纤维空隙密实，墨不乱洇，再加槌打，令其表面有光泽，似蜡笺的效果。加上董其昌所用墨，皆为名手所制油烟，尤其是罗小华的精品，黑亮清透，画在这样的纸上，相互生发，点线流动爽利，墨色莹润微妙。

董其昌最精彩的作品多是些小册页。旅途中，他喜欢在船上写字作画。北去南来，舟泊烟渚，或是刚好有友人携来难得的古人妙迹，或是取出自己的多年珍藏，舟中静静赏玩。画兴起来，取来佳纸名笺，勾勒皴染。印象最深是上海博物馆藏的一册《山水图册》，笔底流波，墨分五彩，神气超逸，每开自己对题两句诗或是一句画跋，皆为兴之所至，挥洒淋漓。画与字，可见作者当时心境情绪是极其畅快的。笪重光在册后题道：“仆平生所见董文敏画册不下数十本，此独笔墨遒逸，迥异它作，鉴定为第一。”王梦楼的跋也频频叫好：“此香光偶然兴到之笔，合能品逸品而自臻神品者。画法自起自倒，任意纵横，亦非董画恒境。”这本册页，该是董灵魂出窍的神来之笔。与他参怀素笔意所书，现藏于日本的草书卷子《试墨帖》同属一类。“癸卯癸月，在苏之云隐山房。雨窗无事，范尔子、王伯明、赵满生同过访。试虎丘茶，磨高丽墨，并试笔，乱书都无伦次。”草书出神入化，一派空明的禅境。董后来几十年，不见有类似的作品。

遥想公元年的春天，正当盛年的董其昌和几个来访好友一起试墨乱书的场面。董其昌长啥模样呢？公元年八月十八日，张琦和项圣谟合作的一幅《尚友图》里，我们能看到和朋友在一起的董其昌。脸圆而下颌微尖，细眼小嘴，须发花白，目光端凝，远远地出神，“晋巾荔服”，端坐石上，一手执画卷，一手作指示状。项圣谟是董生前的朋友，笔下多少是写实的。另有一幅明人所绘董的肖像画，相貌五官，皆类似。唯表情是抿着嘴，笑眯眯。

相由心生，常微笑的人，内心总是愉悦、快乐、超脱的——董其昌的画笔也这样告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