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是个喜欢讲故事的人。她在一次赴日的演讲中,讲了一个“给加藤周一先生写信”的故事。加藤周一先生是王安忆崇敬的日本老作家。因为送书给先生的缘故,她收到了先生的信。信是写在一张紫色的纸质精细的信笺上的。
故事也就从这里开始了。
王安忆想找一种合适的信纸给先生写回信。但她很快为难起来。她常用的都是印有“上海作家协会”字样的信笺,可是这“看上去就像一份公函,而且显得我们没有私人生活似的”。于是,她就到商场去买信纸。她在商场里大海捞针般地找到了信纸,可是质地粗糙,纸张脆薄,因为长久没人购买,边缘破损或是染了水迹。她只好放弃。后来她又在一个昂贵的商场看到一种洁白整齐而雅致的信纸,可是仔细看却发现下角印有“东京制造”的标记。她想:难道我就找不到一张本国生产的信纸?更何况纸还是中国人发明的呢。于是她继续寻找。她在一家小文具店里看到一种鲜艳的信纸,每一页上面都印着不同的天真的花样,还配了诗句,比如,月亮下的一条小船,诗句是,让我这艘寂寞的小船,驶进您温暖的港湾。她觉得用这样的信纸给先生写信,简直有轻薄之嫌。万般无奈中,有朋友建议她用古朴的毛边纸写回信,有返璞归真之意,可她拿起毛边纸时,才想起自己根本不会写毛笔字。最后,王安忆索性就带着一叠空白的毛边纸信笺,在访日时当面递交给先生,并给他讲了这个写信的故事。
那年秋天,加藤周一先生来到上海,为王安忆带来了信纸,美丽的、精致的、文雅的各种信纸,七夕笺,因州笺,王朝继知文样……
说实在的,我真想看看这些美丽的信笺。这样的信笺,离我们已经很远很远了。我曾经是个喜欢写信的人,喜欢笔在柔软的纸上滑动的感觉,那时候文字就像在水中浸过一般,在纸上泛着温情的光芒。这些信往往都是寄给旧人的,过去了很久的事好像就隐藏在薄薄的信笺背后。这信笺,也许就是一扇通往过去的窗户吧,信上的字,也许就是过去的一些落花吧,它们在纸上漂浮着,带着过去的暗香。
有时候想,也许纸本身就是带着温情的。据说在日本,和纸是用楮树、雁皮、黄蜀葵、糊空木等天然材料造成的,有些历史悠久的和纸公司担心现代化的机器使纸的香味消失,坚持使用特殊的水车来引出香味。用这样的纸来写信,满纸都是淡香,一不小心,你会以为自己是坐在春天的树林里呢,阳光斜斜地打在纸上,在那样的光线和气息里写下的文字,终归是温馨的。
于是,我在谷崎润一郎先生的名作《阴翳礼赞》中读到了这样的文字:“……一看到唐纸与和纸的肌纹,总有一种温情亲密之感,即会心情安适宁静。……西洋纸的表面虽有反光,奉纸与唐纸的表层却娇柔得似瑞雪初降,软苏苏地在吸取阳光,而且手感温软,折叠无声。这与我们的手接触绿树嫩叶一样,感到湿润与温宁,而我们一见闪闪发光的器物,心情就不大安宁了。”想想如今,我们触目所及,到处都是“闪闪发光的器物”,离温软的东西远了,心情自然就有些不安宁了。
痴迷于文字的人,是会对纸着迷的。谷崎润一郎先生因为喜欢和纸,对日本式的纸拉门竟也情有独钟。他常常伫立在纸拉门前,凝视那“几乎无甚变化”的微弱光线。透过纸拉门的微弱的光线,先生像抚摸初春的绿树嫩叶一样,在软苏苏的和纸上写下了这样的文字。这时候,也许依然是春寒料峭,在这样的清寒中,手下这温软的和纸让他觉得妥贴,觉得温宁,他的笔能够在这样的纸上传递出某种意蕴悠长的信息。他会不会在某个清晨,当温婉的阳光透过纸拉门悄悄进来时,铺开这软软的纸,给美丽的松子夫人写下一些像清茶般淡远而回甘无穷的话语?
说起和纸,就会让我想起那个清雅的王朝时代。那时候的日光是静静的,思绪像漂浮在光影中的尘埃,无处不在。那样的时光是用来写情书的。
写情书特别讲究用纸。《源氏物语》中光是描写纸的颜色,就不下十几种。比如,紫、白、赤、缥青、浅绿、红、胡桃色、桧皮色、青钝、浓青钝、浅缥、天蓝、青摺……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心境、不同的故事后面,这些不同颜色的纸在情人们的天空中飞扬着,有时候像春天的纸鸢,有时候却像深秋飘落的枯叶。
据说,最适合写情书的是一种很薄的和纸,被称为“鸟之子纸”,易于折叠。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在有雨的日子里,等待一封情书像鸟儿一样飞来,那样的日子总是值得怀念的。
那时候的情侣,可不像今天的少男少女,手指一点就把那些疯话一股脑地倒进了对方的电脑里。他们把写信当作一种风雅的仪式进行。
比如,他们会仿着衣服的表里异色,使用颜色不同的纸,把信叠成不同的形状,如“樱花叠”、“卯花叠”、“红梅叠”等。“樱花叠”露在表面的是白色,写有文字的是紫色。说是紫,其实也只是浅紫,透过白色一看,似觉有樱花的感觉。“卯花叠”是外表白,内里绿。“红梅叠”是表面呈苏枋色(赤紫),内里呈缥(浅蓝)色。这样美丽的信笺还要和时令节气相吻。“樱花叠”用于花季,“卯花叠”用于梅雨季节,“红梅叠”则是在旧历新年到二月梅花盛开的日子。
写在这样的纸上的信,或是卷裹,或是包裹,都要再添加草木的枝条,派信使送到对方的手中。草木的枝条也都是选的鲜花。“红梅叠书”的信笺配的是红梅花枝,“樱花叠书”配的是樱花枝。在他们的眼里,花色和纸色统一起来才更有趣味,浅紫的信笺要用藤花花苞,紫色的信笺则使用盛开的藤花。有时还按照信中写的和歌的意思选择花枝。
能在这样的纸上写信的女子,会是怎样的呢?收到这样的带着四季气息的信的人,心里会有什么感觉呢?这种种微妙的秘密,似乎都藏在了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一书中了。在那些零碎的片断里,清少纳言一次又一次地描述着一些与写信有关的细节。
她写怀恋过去的事是:在很有意思的季节寄来的人的信札,下雨觉得无聊的时候,找出了来看。
她写月亮很好的晚上收到的来信:在月光非常明亮的晚上,极其鲜明的红色的纸上面,只写道“并无别事”,叫使者送来,放在廊下,映着月光看时,实在觉得很有趣味的。
她写某个七月的早晨:刚和情人分别的女人在早晨的雾气中睡着了,枕边还散放着一些陆奥国纸,也许是准备拿来做和歌的吧。这时候,她的情人却已经寄信来了,信外附着带露的胡枝子,信上面熏着很浓厚的香。
她还写:额发留长、姿容端丽的人,在薄暗的时候,接到了来信,似乎连点灯的时间也都等不及,夹起火盆里的炭火来,很勉强地一个个字读去,也是很有意思的。
总听见清少纳言轻轻地说:这是很有意思的事。这些充满美感的细节在她的心里,也许就像那春天的樱花,转瞬就会凋零逝去。像清少纳言那般冰雪聪明的女子,她对生命无常的感悟,也许比别人都体味得深刻吧。所以,她在散在她枕边的这些温软的纸上,记下了这些美的碎片。读着这样的文字,仿佛是在日光低垂的下午,透过纸拉门,闻到春天那令人绝望的香气。
清少纳言还说:“世间的事尽是叫人生气,老是忧郁着,觉得没有生活下去的意思,心想不如索性隐到哪里去倒好。那时如能有普通的纸,极其白净的,好的笔,白色的纸,或是陆奥的枋纸,就觉得在这样的世间也还可以住得下去。”
话说回来,纸究竟还是中国人发明的呢。白棉纸黄棉纸白麻纸黄麻纸磁青纸竹纸太史连纸蚕茧纸麻沙纸罗纹纸黄蜡笺纸开化纸棉连纸毛边纸毛太纸洒金宣纸玉版宣纸冰纹梅花宣纸……这些都是中国纸的名字。苏易简《纸谱》云:“国中造纸,蜀人以麻,闽人以嫩竹,北人以桑皮,剡溪以藤,海人以苔,浙人以麦秸稻杆,吴人以茧,楚人以楮。”各地的山民就地取材造纸,纸便沾了山林之气。
比如竹纸。竹纸始于晋代,葛洪《抱朴子》云:“逍遥竹素,寄情元毫。”这“竹素”就是竹纸。竹纸都是手工制作的。纸坊就在竹林旁。造纸的时候,纸坊里到处飘着竹子的清香。以竹子为原料,经过砍竹、挞竹、浸泡、碎竹、舂竹、打浆、抄纸、榨纸、松纸、晒纸、包装等十几道工序,一张绵韧匀净的竹纸就制成了。其中最重要的工序是抄纸。在《天工开物》中,宋应星用“柔轻拍浪”、“持帘迎浪而上”、“抄浆着帘的一瞬间震动纸帘”来描述这一工艺,手工劳动在平实之中蕴含的奇崛之美,溢于纸上。
岭南之地,植物葱茏,盛产上佳的造纸原材料。从化流溪河畔有茂林修竹,村民称为“纸竹”,以之造纸,名“流溪纸”。明嘉靖年间,这里还专门开办了纸渡,自上游运载溪纸至太平寺,再由太平寺运至广州。东莞出蜜香纸。《广东新语》载:“以蜜香木皮为之,色微褐,有点如鱼子。其细者光滑而韧,水渍不败,以衬书,可辟白鱼。南浙书壳,皆用栗色竹纸,易生粉蠹。至粤中必以蜜香纸易之,始不蠹。”蜜香树又名沉香树、白木香,用这样的木皮造出来的纸,想来该有沉香的气息吧。
纸终归是拿来印书的。明清时广州刻书业得到发展,至清朝道光年间,两广总督阮元设立学海堂课士刻书之后,广州风气大开,官刻、私刻蔚然成风,海山仙馆丛书、粤雅堂丛书等卷帙浩繁、刻印精美的书籍相继问世,“广板”图书由此闻名全国,广州成为中国刻书业的三大中心之一。粤省印书,专用本槽纸和南扣纸两种,又以万年红纸作护书封面,以防虫蛀。
日本民艺大师柳宗悦在《日本手工艺》中写道:“手与机器的根本区别在于,手总是与心相连,而机器则是无心的。”用手工制作的纸张,自有可以触摸得到的生命的质感,那感觉就如同我们用手抚摸春天的嫩叶一般。
有一次,我一个人走在岭南山野的竹林深处,见一间纸坊里还保留着传统的水碓,几块贴着白色纸的木板斜靠在土墙上,在春阳下泛着微黄的柔和的光泽。我忽然想起清少纳言在七月的早晨,用陆奥的枋纸给情人写信的情景。她枕畔搁着的胡枝子上还带着露水呢。
主编/徐南铁
文/王美怡
图/网络
作者
王美怡,作家,学者,现任广州市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所长。主要从事广州城市史研究、岭南文化研究,兼及历史文化散文写作。著有《广州沉香笔记》,获评“中国最美的书”等奖项。近年主持“近代广州城市史研究”项目,主编《近代广州研究》、《西方文献中的近代广州》、《广州历史文化书系》等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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