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读书

李小平:把一支笔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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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回到历史,回到毛笔史与书法、文化史交错的空间里,才能真正弄清楚毛笔制作技艺的演变传承,谈得上承继与创新。

笔都文港

一缕光线透过天窗打在布满苔藓的地上。在江西进贤县文港镇周坊村的一间老屋里,李小平指着屋角一只同样布满苔痕的木盆说:“这就是做毛笔用的水盆。”

在淳安堂的造笔间里,李小平的妻子和岳母各自忙碌着。这里还有四名远道而来的学徒,他们在自己的制作环节上安静地干着活儿。对技术痴迷的李小平对他们要求很高,常常在半夜起来,把徒弟们做的笔挨个检查一遍,做得不好的再重新制作。

“我的性格比较慢,在缓慢的发展中,自己也不知道哪个点踩得最合适。我们以最保险的方式慢慢推动它,这样你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李小平说。

这是一个以毛笔为业的镇子,家家户户都会做笔。作为临川文化的发源地与词人晏殊的故里,这里自古文风兴盛、笔翰传家。吃过早饭,我们在文港镇的老城中心转了一圈,发现不少人家的门前都摆放着一桶一桶的毛笔,还有一些年老的妇人坐在门口整理着笔头。另一条街上,则全是挂着古色古香牌匾的笔庄,李小平的“淳安堂”就在其中。

据《赣东史迹》记载,文港制笔的历史已有多年,晚清民国的“四大名笔”——上海周虎臣、武汉邹紫光、北京李福寿、湖州王一品中,周、邹两位分别来自文港镇周坊村和前塘村,占据当时笔业的半壁江山。

然而,这份历史的荣光,正面临着时代的冲刷。光阴流转,毛笔已从主流书写工具逐渐退居为文人雅士的案头之物。作为一个传统的门槛很低的行业,许多地方的制笔业面临着其他现代产业的冲击,愿意从事这一行当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以最有名的湖笔为例,做毛笔头的从业人员约人,宣笔的从业人员也只有一两百人。有“笔都”之称的文港,占全国毛笔产量近80%,从业人员有好几千人,情况似乎要好得多,可在李小平看来,只是“因为当地没有其他优势产业,文港的制笔现状,并不尽如人意,只是保留住了传统”。

文港不乏制笔大师,但论起对毛笔制作工艺及相关文化研究的痴迷,李小平恐怕得排在前面。李小平认为,弄清毛笔的历史,才能定义今天毛笔所处的历史阶段,此外,还会促动人们对书法史的再认识,从而有可能使当代书法焕发出不同的面貌。李小平研究制作的仿唐代缠纸笔,配以古法制作的唐纸,使书法更有唐代的味道。在他看来,“现在很多搞书法的人讲究所谓‘唐法’,更多依靠技术动作,而忽视了书写工具及书写载体的关键性”。

“一桌毛笔”

与周坊村世代做笔的人相比,李小平算是一个外来户。年,15岁的李小平跟着父母来到这里,已读到初中三年级的他,喜欢文言文,还得过县里的语文竞赛第二名。由于家里太穷,他主动放弃学业,跟着一位师傅学做笔。此前,他对毛笔并没有太多认识,只记得一次在课堂上弄坏了描红的毛笔,山区没有卖毛笔的商店,他就把头发剪下来,绑起来塞到笔杆里,做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支毛笔。

学艺之路并不顺利。还是因为穷,李小平等不到三年学成,只学了一个月便放弃了,凭自己的业余爱好刻字,赚钱补贴家用。年,刻一个字3厘钱,年轻的李小平不知道累,加班加点,一天能刻1.2万个字,月入千元,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但刻字并不足以立身,一有空闲,他就琢磨怎么做笔。与其他人不同,李小平更多以玩的心态,想着怎么把一支笔做好。事实上,这其中也有怄气的成分。年正月,李小平跟师傅第一次出远门谈业务。在郴州师范学院,师傅

请学院老师吃饭,席间老师提出意见,说笔没有上次的好用。回到旅馆,李小平问师傅,为啥毛笔不能一支一支做好,这样就不会出现类似问题。师傅斥道,自古没有这种事情!毛笔业有句行话叫“一桌毛笔”,一批数以百计,哪有一支一支造笔的道理?李小平暗下决心,一定要靠自学,先把一支笔做好。

自学起来并不容易。小小的毛笔,按照传统工艺流程,可细分为道工序,粗分也有二十几道工序。毛笔的笔头分为笔柱、披毛两大部分。笔柱相当于笔芯的概念,决定了一支毛笔的硬度与受力程度,往往由多种不同种类、形状、长短的动物毛混合而成,体现在配料环节的配比方式最为检验制作者的功力。披毛,是披在笔柱外面的一层外衣,一般为单纯成分的动物毛,以提升笔的审美和性能。这两部分由于都要在水里完成,所以离不开“水盆”,每个部分的工艺又分为选料、理毛、去脂、去绒、齐毛、切料、混毛、剔毛、配料、梳衬、卷笔、披豪、上灰、绑笔14个环节。笔头完成后,依次还需要经历笔杆制造、装配、修笔、刻字几个环节,称为“干作”。

刚开始做笔的时候,李小平折腾几天才能做好一支笔,偶尔的成功让他很高兴,可等到下次再如法炮制,却不是总能做好。想来想去,问题出在动物的毛性状各异,稍有不同,做出的笔书写效果也千差万别。李小平慢慢搞清楚,做好一支毛笔,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问题在于,如何通过对不同种类和粗细的毛的搭配,达到特定的书写性能。

选料是最重要的第一步。经过长期演进,目前毛笔的主流原料粗分为兔毫、狼毫与羊毫,由于颜色、长度与生长部位各异,其性状又各不相同。兔毫是野兔脊背上的毛,前人将其按品级依次分为紫毫、花毫、三花、五花、七花。其中,紫毫为纯黑色的兔毫,由于毛色漂亮,弹性、灵敏度俱佳,最易折损也最为珍贵,在古代往往被作为贡品。狼毫为黄鼠狼尾巴上的毛,比紫毫软一些,毛锋和弹性也很好。羊毫最软,等级和性状最丰富,“来得也最辛苦”。只有在四季分明、水草丰润的江浙地区出产的羊毛才可使用,而且还得是在上半年出生的一年生公羊,因为只有在冬天寒冷时长出的毛才能用,屠宰一般在腊月进行。李小平介绍,一只羊身上的毛共分为70多个品种,有20多种可以用作制笔,顶级的毛只有几种。他曾和一个贩羊毛的老人聊天,对方告诉他,1吨羊毛里只能选出2斤可以做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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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淳安堂的茶桌上,李小平拿出他珍藏的各种动物毛,一脸自得。“这种顶级的紫毫,过去一个地区每年上贡的产量才是6两(旧制16两为1斤),我这里一年收几斤。”他又指了指墙角细瘦的老湘妃竹,一根价值好几万元。

制笔与用笔

年,李小平和妻子正式开始做笔。他们的毛笔制作虽然精益求精,销售情况却不理想。那时市场上毛笔便宜,同样的一支笔,别人卖5元已经很贵了,李小平的笔成本就要6元,叫好不叫座。更重要的是,当时还没有形成充分竞争的自由市场,百货商店、一级供应站、二级供应站、学校的传统销售渠道非常强势,一无品牌二无市场的家庭作坊完全没有话语权。做了一年多时间,李小平发现自己做的笔质量虽然得到内行的认可,却无法帮他在当地谋生,更谈不上提升社会地位了。

年,李小平决定出去跑业务。

90年代初,许多国营造笔厂为了打开市场,也都跑往各地联系业务。幸运的是,他在杭州碰到了同为笔痴的新兴斋笔庄老板张新根。试用之后,张新根把他的笔全要了,还告诉他有多少要多少。销售的问题一举解决。两人变成家人一样的关系,到年李小平创立自己的品牌后,仍然以低价为新兴斋笔庄贴牌生产。

2年,通过农耕笔庄的主人、中国毛笔博物馆创建者邹农耕,李小平首次接触到了互联网,两人在书剑江湖论坛创办了第一家网络毛笔店。再也不用去各地跑业务,与同好的频繁交流,还有互联网上的大量信息,打开了李小平的视野。他开始意识到传统毛笔行业的最大问题是,毛笔的制作与使用是脱节的,由于做笔的人并不具备书法方面的专业知识,制笔仅仅作为一个传统手工业被传承下来,过去怎么做,照着做就行了。至于为什么要那么做,对毛笔制作的原理与背景,多数人并不清楚,许多重要的信息在传承中遗失,徒具形式。

研究起来很有意思,由于对毛笔纸张等器物的历史并不熟悉,一些学者往往把书法的历史讲得很玄乎,其实这并不符合史实。从古至今,做笔的原理,首先解决的是实用性问题,作为书法的艺术欣赏层面则排在后面。

早期的笔由于在宽度只有1厘米的竹木简上书写,只需要一点笔头,以硬度比较强的兔毫为主。李小平想起年跟师父在长沙马王堆辛追墓中看到的兔毫笔,正是那个样子。汉朝时期,笔都很小,变化也不大,主要是为了记录功能。魏晋时期,开始有人研究毛笔,魏国的韦诞在《笔经》中将制笔的方法谈得很具体。

晋代出现了纸张,书写范围变大,笔头变大,成分增多,表现技法也更多了,出现了书法史上的一个巅峰——“二王”。笔头做大后,如何解决弹性的问题?古人想了一个很简单的办法,用纸把笔芯缠起来,笔的使用余地受到限制,同时增加披毛数量,在保证弹性的情况下,并不影响蓄墨效果,这就是风靡一时的唐代缠纸笔。

宋代出现了宣纸,纸张更大,文风鼎盛,缠纸笔笔芯太硬,写不了大字,写出来的字缺乏意趣,成为致命问题。宣城人诸葛高发明“散卓”法,将笔从缠纸中解放出来,成为现代毛笔的原型。笔的形制改变,需求与表现更加多元,原料也从兔毫到狼毫,再到羊毫逐渐丰富起来。明清之后,价廉物美、性能丰富的狼毫得到普及,逐步取代兔毫。清朝中叶以后,羊毫兴起,逐渐成为主流。清代金石学兴盛,书法流行碑帖,羊毫配生宣写碑体达到完美的结合,而湖笔精细到无以复加的纯羊毫毛笔,也成为毛笔史上技术水平最高的一个阶段。

研究了一段时间,李小平决定仿制古代毛笔,以了解其在规定形制下所能达到的理想书写性能。一次,他发现在日本奈良东大寺的正仓院中,还保存有17支采用缠纸法制作的唐代毛笔。通过参考网上的图片资料,以及日本电视节目中制作缠纸法毛笔的教学视频,再加上自己几十年的经验积累,李小平仿制出了唐笔,前后花了七八年时间,而很长一段时间花在笔杆、纸张等前期储备上面。

仿制古笔,第一是外形,第二是性能,因为外形在很大程度上做了限制与规定,只有在外形很像的前提下,达到与古人相近的性能,才能深入理解古人做笔的技艺。唐代缠纸笔中,雀头笔与鸡距笔非常有名,雀头,顾名思义,笔头形似麻雀的头,笔锋很短,根部很胖。鸡距笔则是雀头笔的升级版,笔尖形似公鸡爪上不着地的后爪,也叫鸡距,更为粗壮有力。白居易在《鸡距笔赋》中对其大加称颂:“足之健兮有鸡足,毛之劲兮有兔毛。就足之中,奋发者利距;在毛之内,秀出者长毫。合为乎笔,正得其要。”

在仿制鸡距笔的过程中,李小平逐渐理解了鸡距笔在唐代流行的文化背

景。唐代佛教兴盛,由于还未出现活字印刷术,抄经盛行。“鸡距笔的出现,为抄经提供了一个便利条件,因为它蓄墨多,可以保证经生在蘸一次墨后,连续书写几十个字。”

仿造古笔对李小平来说,并不是一个噱头。站在行业的角度,传统需要被理解、挖掘、保护、传承下去,“最传统的东西最容易丢失”。此外,李小平并不希望传统的东西被复原出来后,只能放在博物馆,与现实没有任何联系。他希望自己的研究,能帮助人们弄清毛笔的制作原理,了解艺术的起源和本质,再将这种理解渗透到与时代结合的艺术品上,使传统同时能够被使用与欣赏。

8年,李小平在周坊村办了一个毛笔生产厂,淳安堂也由过去的家庭作坊变成一个拥有12个雇工的小厂。7年过去了,厂里的员工还是只有十几个人,产量与营业额也一直维持在6万支与万元左右。

“小平更多还是一个匠人,他身上商人的气息不浓。否则,规模早就做到很大了。”在前往机场的路上,李小平的小舅子对他这样评价道,作为姐夫的得力助手,他在这一行已经干了十几年了。

另一方面,李小平也清楚,有些事情慢不下来。毛笔产业的变化与文港镇的快速发展,显然更为剧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毛笔产业并不景气,周坊村的许多年轻人都放弃了制作毛笔,转而投入更具经济效益的字画生意上去。近年来,随着国学的升温,毛笔产业重新得到发展契机。除了研究的开温,李小平也意识到自己该为整个行业做点事情。在他看来,目前市场上最有代表的湖笔和赣笔都有各自的问题。湖笔目前奉行的传统只是近代羊毫笔的传统,而把它之前更加丰富多彩的传统丢掉了。而赣笔的名字也只是在近年来被提出。文港笔的传统虽然保存得不错,但由于缺乏文化品牌,以致于长期沦为其他产区的代工。

贡斌:复原真纸体系

『纸的功能,是真实记录与还原当下的书写状态——你的情绪、速度与情感。』

在北京朝阳区百子湾的一间造纸作坊里,身穿麻布衣衫的贡斌,举着一罐叫作苏门答腊黄金曼特宁的咖啡粉,执意让我闻一闻:“浓郁的味道让你想到热带雨林,名字起得也好,一个朋友喝后说让他产生一种金碧辉煌的幻象。”这让我想起一年前的一次拜访,当时,他也拿着一罐咖啡让我感受。贡斌对植物的迷恋与深知,却令人印象深刻。自然,这与他从事5年多的古纸复原,不无关系。

生长在这个古老的国度,多数人大概和我一样,只从历史课上接受过以下常识:作为“四大发明”之一的造纸术,是在东汉永元十七年(公元年),由一个叫蔡伦的宦官发明。少数人可能还感受过造纸工厂的喧嚣,又或者体验过某个村落流传至今的古法造纸,但事实上,人们早就对这种充斥我们生活的东西,习焉不察。然而,贡斌认为充斥市面的所谓的纸,与能够真正代表中华文明高度的纸,完全属于两个系统,前者带来的环保与污染问题,影射出现代文明的痼疾——用不断进化的新技术,来解决错误方法所造成的问题,并因此产生新的问题。简单来说,“‘papr’不是‘纸’,前者属于木浆体系,仅能完成传播的功能;后者属于韧皮纤维系统,能真正实现‘纸寿千年’意义上的传承功能”。而从事实层面做出的合理推断是,那套材料与工具造就的传统工艺,从元代起就已失传,“现在市场上能看到的文物修复所用的造纸工艺,都是明清系统的工艺”。贡斌要做的,是继承与还原元朝以前的传统造纸工艺,找到他理想中的“真纸”——这种真,成了他面对世界的基本前提,也一度激发了我探究的热情。

早在年,贡斌的德承贡纸坊刚刚成立一年多,他的古纸制作还在试验阶段时,我就在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他。朋友带着我到了那间有着老式窗户,摆满各种纸张的造纸作坊。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参观了从切料、捣浆、抄纸、压榨到晾晒各个环节的设施。在大厅旁边的小间里,贡斌还让自己的搭档——专门负责试纸的画家伊西成,把墨滴在刚刚生产出的纸上,让我们观察纸的吃墨程度与晕染层次。“纸的功能,是一种真实的还原,为什么说‘见字如面’?一张好纸,我能从笔锋的运转中,感觉到你的情绪、速度和情感。”

如果说几年前还是一种醉心于试验的状态,而今贡斌,做纸已经成为一种宿命,之前的所有经历仿佛都是为此而做的准备。在9年开始研究造纸之前,贡斌跳了十几年的霹雳舞和现代舞,又跑到贵州大山深处做了三年的儿童公益项目。“以前做舞蹈,对节奏的把握,在做纸中特别重要。同样,我那

会儿去山里和孩子们玩,所有的东西都为了寻找那个‘真’,发现人与自然那种相互给予、相互成就的关系。”贡斌说。

霹雳舞与“彩虹计划”

尽管在聊天时,贡斌还是会随手打一段节拍,哼一段旋律,但还是很难想象,在20世纪80年代的十几年里,他跳过民族舞、霹雳舞、劲舞、现代舞,做过唱片、剧场。

与现在的许多北京孩子一样,贡斌在小学三年级时就被母亲送到少年宫学习唱歌和跳舞,不同的是,那时的老师不收费,只视天分施教。大约有两年时间,贡斌每天放学后,都要先去老师家练习舞蹈基本功,之后再回到家中。

改变命运的一件事情发生在年。那时,中美民间交流增多,一次偶然的机会,包括贡斌在内的几十个孩子,被选中赴美参加为期一个月的舞蹈合演活动。

机缘非常巧合,一个下雨天,贡斌本想跟其他孩子一样不去练舞,却被母亲硬拉过去,结果恰好赶上区少年宫下来挑人。几天之后,12岁的贡斌,拿着报名表,穿着母亲织的一件白毛衣,和一群孩子跟着北京市少年宫的老师现学现练了一段舞蹈,由于对动作的模仿和捕捉能力很强,那天只有他被当场选中。此后,他们在美国老师的带领下又排练半年,才赴美表演。

美国之行不可想象。从纽约、华盛顿到洛杉矶,所到之处都有礼物,挑不过来的冰棍,地上可以亮的灯,市长家的游泳池……无数新奇的体验震撼着贡斌,也让他感受着世界无限的可能性。然而这趟旅行也让贡斌错过了两年一次的舞院招考,加上之后的受伤,他只上了职高。毕业后他卖了三个月的衣服,后来又为上警校去夜校补习,一度远离了跳舞的梦想。

直到年,一个朋友带他去北京有名的夜总会——月坛健康城跳舞,贡斌一下被巨大的电视墙和劲爆的音乐震撼了。“所有的血在往上升,那种感觉太自由了。”他被那里的老板看中,从此进入了20世纪90年代异常生猛活跃的体制外舞蹈圈子。

改革开放初期,夜总会与迪斯科,几乎成为某种消费、娱乐与先锋文化杂乱并处的生态圈。贡斌一边和沙宝亮、杨坤等后来声名鹊起的歌星一样赶场子,一边和“魔岩三杰”、罗琦等摇滚圈的人喝酒、茬架。“那时候大家都是穿着军大衣,什么时候都夹着酒瓶。”一次帮朋友打架被扎后,贡斌跟着陈爱莲艺术团去了东莞,随后奔袭大江南北演出。“有时观众会上来和你一起跳。有时你正在跳舞,突然枪响了。”

逐渐地,他开始感觉很多东西越来越浮躁,越来越不真实,更重要的是,舞蹈最初带来的快乐与自由也慢慢消失。他渴望寻找一些更本真的东西,寻找事物最初的状态。6年,贡斌决定以个人身份,前往贵州织金县官寨乡下面的10所小学,开展他的公益计划。贡斌让他们每人画一幅彩虹,并在旁边写下自己的梦想。6年12月,在摄影师江俊民和策展人舒阳的帮助下,孩子们的画作在北京艺术区举行的“织金彩虹计划”主题展上展出。参观者可以认领自己能帮助孩子实现的梦想,同时也可留下自己的彩虹梦想。用策展筹集的钱,贡斌为那里的孩子们买了安全帽,修建了校舍和道路。

贡斌公益计划的一项,是教会孩子们当地的民间技艺,其中就有蜡染、刺绣、雕版印刷以及手工造纸。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开始接触并学习贵州当地一些民间的造纸工艺。但万万没想到的是,造纸会成为他日后生活的重心所在。

溯源:带着问题寻找答案

9年,贡斌一边帮朋友做些广告及演出的策划,一边开始研究古法造纸。两年后,他成立德承贡纸造纸坊,从此放弃舞蹈,开始全力做纸。

某种程度上,自蔡伦以来,传统造纸术的基本特点并没有太多改变,也就是《中国古代造纸工程技术史》一书中所概括的:“植物纤维原料,经过切断(剉)、沤煮、漂洗、舂捣、帘抄、干燥等步骤,制成的纤维薄片,称之为纸。”

经过最初的资料查阅与实地考察,贡斌对手工做纸的基本环节已了然于心。但是他发现,“现在修复古书画的用纸,集中在竹纸和今宣纸系统”。像唐代名画《五牛图》这样的书画,则采用古宣纸。目前必须恢复那个年代的材

料体系,才能真正解决种种修复问题。

材料与工具互相配合,最终形成做纸工艺。要了解古纸材料,除查阅零星记载的文献材料外,还要熟悉那些古纸的质感,并对其进行科学分析。在学习过程中,一些前辈朋友慷慨拿出收藏实物,尤其是著名文物修复专家陆宗润老师,每每拿出唐宋明清的书画真迹,供贡斌仔细观摩。贡斌感觉自己的进步正是源于“拿真东西上手,感知纸张上字与纤维的变化。那种感觉就是你做纸过程中需要寻找的,就像练武,到一定程度,一搭手就知道怎么回事”。

科学分析古纸的纤维成分,能够为复原古纸提供更直接的参照。贡斌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认识了他后来不断念叨的“奶奶”王菊华。86岁的王菊华长期供职于中国纸浆造纸研究院,是国内造纸领域的权威专家。有一次,贡斌带着试验样品去中国纸张研究中心检测材料状态,结果发现与古纸图谱不一致。为了搞清原因,研究中心专家向他推荐了王菊华。看到贡斌试做的古纸,王菊华非常高兴,不但帮他分析问题,还向他推荐了领域内更多的专家。

王菊华几乎参与鉴定了国内所有重大发现的古纸成分,《五牛图》正是由她分析鉴定,画心纸原料为桑皮,命纸(画心的托纸)则为%的檀皮。而在一系列颇具争议的“西汉纸”的考古鉴定中,王菊华将其认定为纸的几种主要雏形:薄小纸、麻纤维片与树皮布,从而捍卫了蔡伦作为造纸术发明者的历史地位。据她介绍,东汉时期的造纸原料主要有楮树皮(构树皮),材料为麻的破渔网和破布,史载“用树皮做的叫皮纸,用破渔网做的叫网纸,用破布做的叫麻纸”。唐以后,麻的种类进一步扩大,树皮种类也扩展到桑皮。竹纸与草纸则盛行于宋代和明清。贡斌恢复的元以前的古纸体系,主要为楮树皮、桑皮、麻与竹子的纯料体系。

“材料是永远的老师。”在摸索过程中,贡斌发现许多民间的造纸工艺多半是未加思索地沿革旧法,而这种旧法并未真正继承当时的工艺,更多时候都是被贪图便捷的后人篡改。一个简单的例子,造纸的树皮,最合适的收取季节应在冬季,桑皮则在清明之前。原因在于冬天水里细菌少,水质洁净。此外,用以使纸浆均匀悬浮的植物纸药,在冬天性状更为稳定,不易挥发。多数民间手工造纸者对此无视的原因在于偷懒,立春过后,树皮易剥,不需要蒸的环节。然而,“就差这一个工,质量却差远了”。

蒸煮提纯植物纤维的过程,更能看出现代与传统工艺的差别。为提高效率,20世纪50年代起,人们将树枝连皮带壳,放入火碱中一次蒸煮提纯,以去除树皮中含有的木质素、果胶及其他非纤维成分。贡斌则采用碱性更弱的传统的草木灰、石灰与日光漂白结合的“分级蒸煮、逐级提纯”的方法。后者虽然费时费力,但对比之下,“现在看不出来,但是过了几十年几百年,前者就会出现问题”。对此,王菊华给出了科学解释:“强碱之下,纤维素易于溶解,但聚合度降低,纸张抗虫害、抗老化的能力,乃至强度都会降低。”

纸药也被视为蔡伦的一大发明。这种多采用黄蜀葵、杨桃藤、仙人掌等材料制成的神妙之物,不但有效提升了纸浆悬浮的均匀度,而且还有助于人们将脱水后的湿纸揭开晾晒。然而,造纸术西传之时,纸药并未传去,以至于时至今日,西方人仍不会使用。王菊华讲起一段往事:某年,一个德国专家到院里访问,提出疑惑:“你们的纸抄好后粘在一起,压榨成一块饼之后还能揭开,简直不可思议。”一直以来,他们都是抄一层纸,垫一层布。然而,纸药东传日本,却得以更多研究发展,日本人掌握其成分后,进而制出替代的化工产品,销往世界。

即使使用纸药,不同长短的植物纤维,要达到相似的悬浮效果,用料的量相差很大。经过试验,贡斌发现:“三亚皮、青檀皮,一两捆就行;构皮需要四捆,桑皮则要八捆。在这个材料体系里,所有成本都在成倍增加。”

所以有新的发现,在贡斌看来,是因为与一些“带着答案寻找问题”的学者相比,他更多时候是带着问题寻找答案。一些时候,更为奇妙的感觉,则似乎与他习自舞蹈的节奏感有关。

而让贡斌有更多宿命之感的,是一些颇为神奇的巧合。年底,贡斌在一个养蚕基地收了15吨一年生的桑枝。经过第一次的蒸煮剥皮,剩下的料不足斤。再经过草木灰与石灰的分级蒸煮后,原料进一步减少到斤。一直忙活到年下半年,正当他们想用这批料来做唐纸时,国家图书馆拍下的一卷唐代雕版印刷的佛经,找上门来做修复,这批原料仿佛正是为这件文物而备。

还有一次,贡斌在拜读陈大川先生的《纸:由洛阳到罗马》时,发现里面提到一本书,由一位在清朝做官的德国人所写。他马上给德国朋友发信询问,结果不到两小时,对方回复:那本书在他朋友爷爷的旧书店里找到了。“只有一本,放在旧书店的角落里,从没有人动,就像在那等待我一样。”贡斌说。

有时晚上睡不着,贡斌甚至产生一种奇怪的念头:“我不是为了明天的日出而活,如果把这些纸做出来,随时可以放手。”

让贡斌产生更大使命感的人,是作家钟阿城。年,阿城通过朋友找到贡斌,那时他正在写作《洛书河图》一书,觉得国内当时的手工纸均无法代表中华文明的高度,想看看贡斌能否做出真正的古纸。两人谈得投机,阿城当晚就把贡斌带到家里,让他拿些古画真迹用以研究。时间临近年关,纸坊的工人都已回家,贡斌一个人在那研究试验,结果没到两个月便成功复原出了宋以前的古纸。阿城看后特别满意,贡斌也因此更加看重自己的这份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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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纸开始,塑造真的体系

“德承贡甲午夏制楮皮纸,取徽州楮枝五吨,法宋元制浆分级蒸煮,端帘手工抄制,成纸二百九十三枚。”这是贡斌让人用小楷,在一次造纸样品上的记录。这样的记录大约有十几张,从而看出德承贡纸原纸的类型及产量。

目前纸坊各类型原纸产量不过几千张而已,产量既小,加上为求完美的要求,投入成本上升在所难免。我曾经问他,这样造出的纸固然很好,但限于产量与价格,普通人能用到吗?

贡斌回答:关键在于人心,要看他对此有无正确的认知。这个时代,大家还知道什么是真的东西、好的东西吗?在欧洲中世纪,所谓那么黑暗的时代,人们还知道什么是好东西,现在这么好的时代,大家知道吗?

问题依然绕不开传承与学习,要回到人本身。“学什么?什么人教?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如果要学,则首先要用真的东西,贡斌以学习厨艺为例:“如果为了便宜省料,用地沟油来练,你也练了,菜也熟了,但那是人能吃的吗?”

似乎也是为了践行做公益时对教育的思索,年贡斌在纸坊成立“好学会”,下设识字班、习字班与如是抄经班,让学员们以特制纯料的纸、识字、练习书法、抄经,领悟其中所蕴藏的传统文化与法度。

在印刷术盛行之前,文明的传播主要赖于抄写。国人抄经的历史最早可以上溯至多年前,而在佛教盛行的唐代,专门抄经的经生已成为一个颇具规模的群体。古人抄经并非单一把字写好即可,是包含笔墨纸砚、技法以及仪轨在内的综合汇集。为此,贡斌找到制笔大师李小平,用其复原的“隋唐缠纸笔”,作为抄经用笔,同时又寻墨找砚。更重要的是,他希望通过对材料体系的还原与使用,构建一种真的价值与文化体系。

某种意义上,做纸也在改变着贡斌的气质。“一张纸,从过去到现在,事无巨细,什么东西没有记过?同样,人也应该慢慢回归平常心。纸让我在面对不同人时,逐渐变得平和。”

贡斌自小是个较劲的人,总皱眉头,喜欢盯着太阳看,直到眼中影像从一个变成两个。做纸的过程,自是修炼,但性格使然,仍能感受到他容易激动的一面。尤其是谈起有关部门的机械与琐屑,他依然不愿妥协。

“以执着破执着。”贡斌正在筹备手工造纸技艺传承研究中心,在此之下,造纸研发基地、研究论坛等诸多庞大的计划,都已提上日程。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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